紀小龍教授是《臨床誤診誤治》雜志的編委,他親自動手解剖過300多個病例、整理過3000多例死亡患者的資料。近年來,醫(yī)患關系越來越緊張,矛盾越來越激化,大眾對于醫(yī)療差錯的現狀不了解是導致這一問題的主要原因之一。為此,他認為有必要將醫(yī)療差錯的真相告知大眾,還原醫(yī)療現狀的原貌,因為這才是逐步解決問題、改善現狀的根本。
誤診比你想象的嚴重
有些疾病誤診率大于40%
古今中外,醫(yī)生在診治疾病過程發(fā)生錯誤的歷史記載及統(tǒng)計資料都已經確鑿地告知人們,醫(yī)療錯誤不可避免,在我國古代就有《醫(yī)林改錯》的專著出版。這說明醫(yī)生誤診和為改正錯誤所作的努力自古就存在。
從1950年至今,國內外對于誤診的研究顯示,誤診率都在30%左右。
比如腫瘤中,鼻咽癌、白血病、惡性淋巴瘤、胰腺癌、結腸癌等惡性腫瘤的平均誤診率在40%以上;結核病中,肝結核、胃結核、腸系膜淋巴結核、中耳結核、咽結核等肺外結核的平均誤診率也在40%以上;傳染病中,流行性出血熱、傷寒、副傷寒、鉤蟲病、血吸蟲病、鉤端螺旋體病等的平均誤診率在30%以上;器官異位中,甲狀腺異位、子宮內膜異位等的平均誤診率在60%以上。
在2013年美國《病人安全與醫(yī)療質量》雜志(Patient safety & quality healthcare)上的分析中,估計全美每年死于醫(yī)療事故的人數為21萬——44萬,成為美國人第三大死因,僅次于心血管疾病和癌癥??梢妴栴}之嚴重。
我國醫(yī)院每年每月都有醫(yī)療數據的統(tǒng)計,對于誤診率從來都是在5%以內的,這是不符合實際并且會誤導大眾的。人們長期以來以為到醫(yī)院看病不能出錯,即使出錯也是極個別的事。當然,不管符合率的百分數是高還是低,對于每個具體的病人來說只有對與錯,也就是100%與0%。誰遇到出錯誰就是100%誤診。
誤診帶來的后果
誤診一旦發(fā)生,其后果多種多樣,對被誤診的患者個人及其家庭、造成誤診的醫(yī)生和醫(yī)院以及社會3個方面都將帶來負面影響。但從誤診直接作用于患者本人看,誤診也有3個不同的結局:
1.雖然誤診,但并沒有在錯誤診斷的指導下實施任何措施,沒有給患者造成任何不良后果(精神和肉體的痛苦、縮短生命、死亡等),這種誤診也就被忽略了。
2.由于誤診,接下來的治療也就是錯誤的,給患者造成了不良后果(精神和肉體的痛苦、縮短生命、死亡等),但沒有被人發(fā)現,誤診被自然淹沒了。
3.誤診導致誤治,給患者造成了不良后果(精神和肉體的痛苦、縮短生命、殘廢、死亡等),并且被發(fā)現,引起了**和更激烈的矛盾沖突。
為什么會發(fā)生誤診
原因1:人體的復雜性
人食五谷雜糧、經衣食住行、沐風霜雪雨、行七情六欲、歷生老病死,這些都是自然現象,屬于客觀存在,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盡管醫(yī)學飛速發(fā)展,但人對機體的奧妙和疾病的本質認識還遠遠沒有達到“自由王國”的水平,醫(yī)生能治的疾病很有限,可以說針對大部分疾病,還只是對癥處理。也可以說,醫(yī)生面對這大量無法醫(yī)治的疾病,只能是望病興嘆。
疾病經歷了一個由隱匿到明確,由不典型到典型,由一般到特殊,由常見到罕見,由未知到已知的過程。還有許多疾病在其發(fā)生、發(fā)展自始至終都比較隱匿、不典型,而使診斷難以明確,使治療方案難以確立。
原因2 :醫(yī)學的實踐性
醫(yī)學是一門經驗科學,具有極強的實踐性。任何名醫(yī)都是從經歷不斷總結失誤經驗中成長起來的。有經驗的醫(yī)生都必須經歷從年輕醫(yī)生一步步走過來,靠一例例積累得來經驗。在這個過程中必然會經歷各種失誤,醫(yī)學的發(fā)展、醫(yī)術水平的提高也是這樣。其實在實際醫(yī)療過程中,由于大量的醫(yī)療失誤的教訓,讓醫(yī)院建立了嚴格的規(guī)章制度和防范措施,例如三級檢診制度、三查七對制度等,絕大多數失誤都被改正或消滅在萌芽中,并沒有造成嚴重的后果。醫(yī)學院一位本科生的學時5年,也就是剛剛具備了行醫(yī)的基礎知識,即使是碩士或博士畢業(yè),也還需要在臨床上歷練5——10年。要經歷足夠的臨床實踐,親自診治一定數量的病例,處理各種不同的病情變化,才能成長為一位成熟的醫(yī)生。其實,誤診誤治是客觀存在的,是誰都不可避免的。正面的經驗和反面的教訓對于醫(yī)學科學的發(fā)展有著同等重要的作用。勇于暴露臨床失誤,把發(fā)生的誤診誤治報道出來,可以教育自己,更重要的是可使更多的人獲益。
原因3:疾病的個體性
許多疾病的本質遠未弄清,同一疾病在不同個體的內表現也千差萬別,如果要求醫(yī)生每次都能正確地透過現象看到本質是不客觀的。疾病在不同的病人體內,其發(fā)生、發(fā)展、變化目前還無法準確預測,連自然現象,如地震、洪水等自然災害目前預測尚且困難,更不用說發(fā)生在如此復雜和高度有機的人體體內的疾病了。所以,醫(yī)生尚不能完全控制病人體內的疾病演變過程。
醫(yī)學發(fā)展到今天,醫(yī)生能治愈的疾病屈指可數,大多數還只能對癥處理,治病救人只是理想和目標。故常言道,醫(yī)生治病不治命。
我國著名醫(yī)學家張孝騫有一句名言:疾病就像人的臉,沒有哪兩張是完全相同的。病人的性別、年齡、出生地、成長閱歷、文化層次、個人修養(yǎng)、社會環(huán)境、心理素質等均不相同,疾病展示、自我表達、個體耐受、對治療方法的接納、藥物的敏感性等也均不相同。用“千差萬別,瞬息萬變”來形容疾病的發(fā)生、發(fā)展和轉歸是不過分的。
醫(yī)生自古就是令人崇敬的職業(yè),然而從扁鵲、華佗至今天的名醫(yī)都會犯錯誤,天下沒有不失誤的神醫(yī)。
由于疾病的個體性,同一種疾病在不同病人身上表現的癥狀與體征可不同,因此,每診治一個具體的病例都是一次從零開始的調查研究、分析判斷、總結預測的過程,每位病人得的都是“新”疾病。對前一例來說是成功的診治經驗,對后一例很可能就成為失誤和教訓。因此,醫(yī)生每天工作都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稍有不慎,就將造成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后果。
應該如何看待誤診
美國醫(yī)學研究所在10多年前對于醫(yī)療錯誤的統(tǒng)計分析提交了一個報告,題目叫是“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建設一個更安全的醫(yī)療體系”(To Err is Human: Building a Safer Health System )。此報告的主導思想為是人就會犯錯誤,犯錯是人的天性。唯一的出路是改變思維,醫(yī)患之間不要互相指責埋怨,而要扎扎實實建立一個“做對事容易、做錯事很難”的工作流程和安全理念,這才是根本的解決之策。
1.對**、媒體而言,需要把誤診的真相告知大眾,把醫(yī)療行為透明公開,讓科學和知識開啟醫(yī)療本該行走的路徑,而不是人為地掩蓋、扭曲。
2.對醫(yī)院里的醫(yī)生和護士來說,要堅守“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故醫(yī)療的錯誤一次也不能有”的信條。修理機器修錯了,可以拆開重修;給人看病作診斷,不能說診斷錯了重新再來。開車走錯路,可以退回來重走;給人用藥,不能等錯了后重新用藥。每一次出錯都要找出原因,制定更嚴格、科學、可行的不會再犯錯的規(guī)范。
3.對于大眾來說,需要了解一些自己身體的基本常識,一旦有了毛病,知道該如何對待和就醫(yī),一旦涉及診斷、治療的決策決斷,在目前醫(yī)學無法避免出錯的前提下,唯一可行的是要聽聽“第二個意見”(The Second opinion ),就是通常說的會診,以盡可能避免“只是一位醫(yī)生作出的判斷”所帶來的失誤。
總之,對社會來說,應把誤診真相公布于眾;對醫(yī)生來說,要增加難得的寶貴經驗,盡可能避免失誤;對患者來說,應多一分警惕和提醒,不要讓悲劇在自己身上發(fā)生。
作為醫(yī)生,誰也不能保證自己不犯錯誤。我自己45年的從醫(yī)經歷就清楚地說明,小醫(yī)生出小錯,大醫(yī)生出大錯。人們常說:“名醫(yī)都是從死人堆里站起來的”。我們應該理性地看待誤診,同時要把誤診的真實面目公之于眾。
很多疾病的奧秘并未***
對于遨游太空、潛入海底,人類可以大有作為。但對于人體本身,至今還有數不清的奧秘沒有***。因為醫(yī)學的研究對象是人類自身,正常人體是不可以任意取材、嘗試做各種試驗來驗證科學想法的。
當下人們往往被夸大的科技進步、醫(yī)學進展、醫(yī)療成就等宣傳所迷惑,以為人都可以遨游太空、潛入海底、完成試管嬰兒、實現轉基因生物等,小小的身體毛病還弄不清楚?現實的情況是,對于人體,至今還有數不清的奧秘沒有***。
醫(yī)學作為生物學的一個分支,有著與其他學科不同的特征,即其研究對象是人類自身,人體是不可以隨意拆卸、隨心取材,或做各種試驗的。生命是神圣的,是至高無上的,醫(yī)學正是為了維護這一權利,才成為發(fā)展最為緩慢的一種自然科學。
人們現在往往被現代醫(yī)學發(fā)展的一些過度宣傳而弄得眼花繚亂,如X線機、B超、CT、核磁(MRI)、派特(PET)等,橫切面、冠、矢狀切面,可以將人體內部組織、結構分層顯像而發(fā)現各部位微小的腫瘤;光學顯微鏡、暗視野顯微鏡、電子顯微鏡、原子力顯微鏡等可以觀察到細胞、分子結構;各種生理、生化、免疫實驗室檢查可以隨時監(jiān)控人體水電解質情況,血液、細胞內外液、體液、免疫系統(tǒng)等瞬間的變化;染色體、基因工程又將人體研究推上一個新的制高點;心電、血壓、脈搏、血氣的實時、瞬時監(jiān)控,避免了醫(yī)生憑經驗下藥的盲目性;呼吸機、起搏器、冠脈搭橋、安放支架、臟器移植等先進的治療手段,挽救了無數垂危的生命;產前診斷、基因探針能夠科學地預測人體內潛在的某些疾病,為早期防止鋪墊了道路。但這一切,并沒有根本改變醫(yī)學的面貌,醫(yī)學的進步主要體現在以下三方面:
1.免疫學的發(fā)展。疫苗接種最早出現在中國,經絲綢之路傳到波斯,又由土耳其駐波斯大使的夫人傳到西方,后來法國人發(fā)明了疫苗,解決了傳染病問題。
2.抗生素的出現。疾病的一大類是細菌感染,用抗生素可以解決。過去認為是不治之癥的肺結核,現在已經可以用鏈霉素治愈了。
3.外科手術。如闌尾炎、宮外孕、腦出血等經過手術治療,可以挽救生命,從而得以恢復健康。
但是,細想起來,醫(yī)學還在面對數不清的疾病,如在病毒性疾病(如肝炎、艾滋病、SARS)、癌癥、代謝性疾?。ㄈ缧哪X血管病、糖尿病)、衰老等問題面前仍然束手無策,對這些疾病的認識還遠遠沒有入門級別。
腫瘤是誤診“重災區(qū)”
在日常誤診中后果嚴重的主要是判斷腫瘤的良性與惡性的錯誤。腫瘤的誤診可分為兩類:
將良性腫瘤診斷為惡性腫瘤。此時,臨床按惡性腫瘤處理,其結果是:
1.手術切除了重要器官,造成終身殘疾甚至死亡,如截肢、眼球摘除、喉切除、**切除、生殖器切除、肺切除、腎切除、肝切除等。
2.不能手術者采用化療、放療等,這些治療給病人帶來的毒副作用是劇烈的和長期的,對人體正常組織、器官的損害是嚴重的,如胃腸反應、脫發(fā)、骨髓抑制等。這些治療本身也可以致癌。
3.經濟損失,更有甚者可致傾家蕩產。
4.精神負擔,不僅是病人本身,病人的親屬以及朋友也被累及。
5.混淆了臨床對一些腫瘤治療的認識,出現×××癌被治愈、×××癌存活××年等臨床報道。
另一種將惡性腫瘤診斷為良性腫瘤。此時,臨床按良性腫瘤處理后,使病人失去了寶貴的治療時機,其結果是:
1.把本來可治者延誤成不可治者,因為早期癌的治愈率可達90%以上。
2.縮短了中晚期癌癥病人的生命。
無論是哪一種誤診,病人一旦獲知,便會引發(fā)一場醫(yī)療**,病人、醫(yī)生、醫(yī)院、單位等都深陷其中,不得安寧。病人痛苦,大家受損。
易混淆的良惡性病變
良性病變 惡性病變
消化系統(tǒng)
反流性食管炎 → 賁門癌
病毒性食管炎 → 鱗狀細胞癌
頭頸及呼吸系統(tǒng)
鼻腔、鼻竇的炎癥 → T細胞淋巴瘤
**狀涎腺瘤 → **狀囊腺癌
泌尿系統(tǒng)
腎囊腫 → 腎囊性透明細胞癌
血管平滑肌脂肪瘤 → 腎細胞癌
男性生殖系統(tǒng)
前列腺增生 → 分化良好的前列腺癌
萎縮的前列腺 → 前列腺癌
女性生殖系統(tǒng)
宮頸HPV感染 → 宮頸原位癌
宮頸慢性淋巴組織增生 → 淋巴瘤
宮頸微小腺體增生 → 透明細胞癌
胎盤部位超常反應 → 絨癌
乳腺
肉芽腫性乳腺炎 → 乳腺癌
淋巴造血系統(tǒng)
壞死性淋巴結炎 → 惡性淋巴瘤
骨及軟骨組織
骨痂 → 骨肉瘤
骨化性肌炎 → 骨肉瘤
內生性軟骨瘤 → 軟骨肉瘤
低毒感染 → 淋巴瘤或漿細胞瘤
經典案例
案例1
我剛當醫(yī)生不久,遇見一位外地轉院來北京的年輕女性由于拉肚子兩個多月的疑難病例,沒有弄清楚是什么病,住進北京的醫(yī)院也沒弄清病因就死亡了。當我做完尸體解剖后才發(fā)現,原來就是個阿米巴痢疾。想想很可惜,如果早點兒診斷,吃點藥就可以治愈。
案例2
去年秋天遇到一位中年婦女全身淋巴結腫大,頸部有幾個大棗一樣連在一起的凸出物,一看就像惡性腫瘤。外科切下來做病理切片,看了切片后我的診斷是惡性淋巴瘤。隨后病人住院治療。但在化療前的檢查中發(fā)現,病人患有梅毒。我再重新看病理切片,發(fā)現病人若患有梅毒,淋巴結也可以出現類似淋巴瘤的改變。這就提示病人不是惡性淋巴瘤,而是梅毒引起的淋巴結病變。
案例3
10多年前,一位平素非常健康、工作出色的知名人士由于頭痛發(fā)燒住進醫(yī)院的病房,能做的所有檢查(包括基因、核磁共振等)都沒有發(fā)現異常情況。請權威專家會診,診斷為病毒性腦炎,給予適當的激素治療后患者癥狀都消失了,然后出院、正常上班工作。兩周后,他又發(fā)燒頭痛,再次住院,各種檢查仍然沒有異常發(fā)現。專家會診認為,上次診斷為病毒性腦炎經激素治療痊愈出院,說明診斷是正確的。這次又出現相同的癥狀,說明病毒性腦炎沒有治療徹底,于是繼續(xù)給予激素治療??墒沁@次給予激素治療一直沒有效果,患者繼續(xù)頭痛發(fā)燒。請更多的專家會診,認為用的激素量不夠,所以沒有效果。于是加大激素用量,結果仍無濟于事,患者幾天后死亡。當我打開他的胸腔腹腔和顱腦時,看到的是密密麻麻芝麻粒樣的病變,進一步證實是粟粒性結核。這是發(fā)生在當代知名醫(yī)院、知名人士身上的典型的誤診誤治導致死亡的事件,要知道結核病是禁忌用激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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